2010年5月1日 星期六

《高爾夫謀殺案》系列之一記憶之謎 – Chapter 2


CHAPTER
TWO

上水警署(一)
四十三歲的高孚,沒有英文名字,警隊內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做高爾夫。他向無數人解釋過,他雖然在粉嶺球場附近長大,但他是不懂打高爾夫的。但高孚和高爾夫的發音太接近了,叫高孚便一定聯想到golf,他也沒法。

※※※※

何醫生陪趙樸初和郝翠思到上水警署落口供。姚律師已在門口恭恭敬敬地等待他們。

「趙先生,」姚律師趨前和趙樸初握手,「我對郝先生的不幸感到非常難過。但放心,這只是警方例行公事。照直說可以了。」

一名警員引領姚律師等四人在一房間內坐下,望着桌上打開了的文件匣對他們說:
「三天前,即是十月二十日,我們警署接獲北區醫院通知,一個名叫郝振熹的男子在粉嶺打高爾夫球時發生意外……」

「對不起,請等一等……」姚律師馬上打斷那警員的開場白:「我代表我的當事人要求警方多派一位職階高一點的警務人員在場,例如你的上司。」

警員聽後有點氣憤,示意姚律師跟他出外談一談。回來的時候,多了一人進來。姚律師搶着介紹:「這是高探長,我要求他一起旁聽的。」

趙樸初奇怪姚律師的主導行為,但不知道這是姚律師取悦他當事人的一貫手法,他是認識高孚的。高孚不發一言在旁坐下。

警員再開口:「現在我再問你們,三天前,即是十月十二日,我們警署接獲北區醫院通知,一個名叫郝振熹的男子在粉嶺打高爾夫球時發生意外,送院後死亡,當時你們那位在現場?」

何醫生和趙樸初同時說:「我在場。」

警員抬頭望了一望:「麻煩你們身分證。」

接過了身分證,警員的眼角向翠思描一描:「這位小姐是誰?」

「她是死者的女兒。」何醫生搶着答:「亦是我的女朋友。」

坐下一旁的高孚,這時才認真地打量面前戴起墨鏡的翠思。警員說:「小姐,麻煩妳,我也要看看妳的身分證。」翠思遞上身分證,警員瞟了一瞟,稍稍提高嗓子說:「郝翠思小姐,再麻煩妳除下墨鏡。」

翠思緩緩地除下哪副今年暑假爸爸剛在Whistler送給她的Le Grosse闊邊墨鏡,禁不住用手背抹一抹哭得紅腫的眼角。

高孚一邊看着郝翠思,一邊在想:以前聽過這名字嗎?郝是個稀姓,為什麼自己對這個姓氏像很有印象?

「阿Sir,」翠思發起嬌嫃,看着警員拿着自己的身分證發呆,才想起這是警署,恐怕太過份而改為有點羞瀝啲嗒地接下去:「看夠了沒有?」

「啊!」警員如夢初醒,連忙把三張身分證資料逐一抄下,然後一併交還他們。

「趙先生,請你先說說當天事發經過。」

趙樸初和何醫生前後花了接近一小時,輪流複述在第十三洞發球台上發生的情形。

「還有沒有什麼要補充?」警員一邊聽一邊寫。

「以我的經驗,郝世伯當時是sudden cardiac arrest,救護車到之前我已全力為他急救的了。」何醫生重複他最後一句,像是再說多一次給翠思聽的。

「何醫生,你已說過好幾次了,多謝你,我亦已寫下。但手續上,我們還要等驗屍死因報告。」

警員收拾起文件,站起來,準備送客。高孚突然心中想起:「郝小姐,想多問妳一個問題,三天前妳在什麼地方?」

「在美國。」

「哦。」

※※※※

「通常案件有可疑,探長才出現,」姚律師一出警署門外便自鳴得意地說:「但我在警署認識人多呢,所以麻煩我老友在旁,以策安全。放心,他們不會再找你們的。」心中還有一句沒說出來就是:「交足功課了吧!」

「多謝姚律師。」趙樸初循例向姚律師道謝。

姚律師離開後,翠思才開始激動起來,搥着何甘泉說:「你救不到我爸爸!你救不到我爸爸!」

老司機打開了車門,讓三人上車。翠思在後座位,整個人伏在甘泉的懷裡,雙手不停搥着他,咽哭着:「為什麼會是這樣?幾個月前爸爸來我的畢業禮,叫我回來幫他手,不要再讀下去。我沒聽他的話,以後我想聽也再聽不到他的話了,嗚嗚…… 我很後悔,我真的很後悔……你救不到我爸爸!你真的沒用!」

「Tracy,」前座的趙樸初開口:「不要太傷心,也不要怪何醫生,他已盡了力,接受上天的安排吧!妳還年輕,你爸爸不喜歡看到他最疼愛的女兒哭的。」

何甘泉的內心也很難過,憶起五年前翠思初次帶他見爸爸媽媽時,也是在粉嶺哥爾夫球會,他當時還在醫院當intern,通宵沒睡過覺便趕來見家長。她爸爸還說,選女婿一定先要單獨和他打十八個洞,測試一下他的為人。結果測試不成,因為才打了三個洞,醫院急召了何甘泉回去。

他還記得臨走前郝振熹說:「我公司請到這樣勤力的伙計便好了!」

他畢業兩年後,郝振熹曾提議資助他開設私人醫務所,但他婉拒世伯的好意,他的理想是留在醫院,可以一邊深造做研究。怎料五年後,最賞識他的人竟然死在他面前!

醫生的天職是救人,希波克拉底誓言( Hippocratic Oath) 他一進醫學院時便發過了:「…… 我願於余之能力與判斷力所及,遵守為病家謀利益之信條 …… 請求神祗讓我生命與醫術能得無上光榮,我苟違誓,天地鬼神實共亟之。」
但他也記得,他一位師傅曾經對他說過,醫生當然要盡力救人,但信不信由你,遇害人被不被你救到,是天意。如果他命不該絕,等也要等到你來救他;但閻王有令,醫生早來遲來,結果也是一樣。有一點玄?迷信?反科學?還是藉口?醫學就是科學,連他的車牌也故意用DR13,反迷信;卻禁不住想起師傅的話,令自己好受點吧!但他的感受,這一刻怎可以對翠思說呢?他在車內,只有輕撫著懷裡翠思柔長的秀髮,沒吭一聲。

靈堂
郝振熹直系家族成員不多,但生意朋友多得很。巨型花圈、花牌多得擠滿靈堂,一些得擺出了門口走廊。一批批穿上黑衣制服,來憑弔的人,像約好時間,一班一班接踵而來,然後前後一排一排列開,三躹躬, 家屬謝禮……每人都擠出一副副僵硬蠟像表情,逐一向翠思和在旁哭得死去活來的媽媽說保重身體、節哀順變,好像中國人喪禮上,除了這兩句話便沒其他的慰問語可說了。

那些人,翠思沒一個認識,但他們行完禮後都很有默契地一堆堆的坐下來。有些在竊竊私語,有些忙着和趙樸初握手,交換名片,喪禮也可以是他們的社交場所。

翠思很快便習慣這些禮節,亦沒理會他們,垂下頭想着:為什麼何甘泉還未到?直到堂倌響亮鏗鏘卻帶油膩的聲線又一次從喇叭傳出:「有客到。」

翠思抬頭一望。這次只有一個人單獨進來。他身穿筆挺黑西服,結了條暗花黑領帶,踏着一雙發亮的黑漆皮鞋,步伐像操進來一樣,立正,一躹躬、兩躹躬、三躹躬,家屬謝禮時翠思才能近距離望清楚他的容貌,是……誰?

翠思腦細胞盤桓了五秒,才能確定,怎會是在警署落口供時的探長?但不知怎反應,唯一懂做的,只有裝作若無其事的招呼他在一角坐下。

高孚先開口:「郝小姐,令翁的去世我也很難過。」

翠思很奇怪為什麼他也會來到爸爸的喪禮,但沒問出口,只是禮貌地答:「多謝關心。」

「其實妳不用招呼我的了,我坐一回便走。」

翠思更奇怪,忍不住問:「是不是有些特別事?」

「沒有,沒有。」高孚從口袋拿出一張名片:「對不起,我在差館忘了正式介紹自己,我叫高孚。」他突然不知道怎樣接下去,頓了三秒:「哦……有什麼事可以找我。」

「高Sir,會有什麼事要找你?」翠思接着名片,反問他的話,又好像問錯了,再補充:「啊!好的,好的。」她心中更疑惑,面前穿得像行政人員的探長,和在警署時判若兩人,他究竟來有什麼目的?她眼梢鬼祟地掃向靈堂四周,很想找趙樸初來解窘,但找不着。

這時,堂倌的聲線再次響起來:「有客到。」翠思向高孚欠一欠身,連隨走回家屬蓆。

進來的是甘泉和凱倫。躹躬後,翠思先說:「這麼遲才到,累死我了。」

「對不起,醫院工作太忙了,」甘泉的脾氣一向很好,差點忘了身邊的凱倫:「啊!進來時剛遇到凱倫,是了,妳們餓不餓?吃點東西吧!」

翠思沒答他,卻忙著說:「高Sir來了。」

「哪個高Sir?」

「在警署我們落口供時那個。」

「現在他呢?」

翠思找遍整個靈堂也找不到他,凱倫在旁聽不懂他們說什麼。

星月角(一)
星月角是高孚和同僚公餘最愛去的酒吧。

丘威是高孚最要好的同事,英文名字叫Wasabe,警隊內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做日本芥辣Wasabi。他向過無數人解釋過,Wasabe是黑熊的意思,代表孔武有力,源自北美洲土著的名字,不是日本料理的Wasabi,但沒人聽進耳,雖然他也很喜愛吃日本料理,愛蘸Wasabi。

Wasabe一推門進來,一眼便看見高孚獨個兒在吧桌頭沉思。

「高爾夫,知你在這裡,」Wasabe沒理會酒吧其他人和他打招呼,一個箭步上前從後攬着他的同僚:「你知道嗎?今天我『盤』了一個犯,他初時當我『流』嘅,結果不是什麼也『爆』了出來!」說着說着,馬上把聲線降低,擺出一副怕別人聽到的表情。

高孚拿起啤酒杯轉身望向他,喝了一口,笑着說:「全差館都知道你的一手嚴刑逼功最厲害啦!」

「千祈不要說嚴刑呀!我是全香港警隊最有禮貌的公僕,請不要忘記,我讀過心理學的,『套料』是講技巧,用腦的啊!」他一邊說,一邊用手指敲點自己的額側。

「得了,得了,至醒是你,快拿啤酒來啦!」高孚有氣沒氣地說。

大家踫了一杯,Wasabe拿起骰盅搖起來。

「來來來,讓我們兩兄弟較量下。」

「今晚我不想玩,我剛才去過殯儀館。」

「唓!有什麼關係?你死老豆呀?」慣性口不擇言不知是不是Wasabe的職業病,但他盤問疑犯時絕對不是口不擇言,有時只是裝出來「凶」人的。

「不是我死老豆,是一個女子死老豆。」

「你和哪女子有什麼關係?」Wasabe開始動用盤問的口吻。

「沒關係,只是落口供時踫過。」

「哪你去殯儀館做什麼?」

高孚啞口無言。

「一定有原因的,講呀!」Wasabe的偵探頭腦神經跳躍起來。

「你是不是當審犯般逼我供呀?我徧不說,看看你有些什麼什麼心理學技倆?」

「不說便不說,又不關我的事。」其實Wasabe心知追問下去沒用,不用什麼心理學,孫子兵法也有教過欲擒先縱這一招。先多開桶啤酒,大家杯起杯落了半句鐘。

果然,高孚像百思不解地喃喃自語:「表面看來是打高爾夫時心臟病發致死,死因報告也是這樣。還可能有什麼其他的?」

「哦!高爾夫,我知道了,」Wasabe在旁很高興自己得逞:「你是說哪個打高爾夫死的富豪,有什麼出奇?有錢人的玩意我不懂,我只懂有錢人也會死。」

「但你知道嗎?他們來差館落了口供,翌日他的司機來過找我,叫我一定要跟進這單case。」

「唓!一個司機叫你跟進便跟進,我們警隊是不是吃飽撐了沒事幹?」Wasabe不屑的回應:「況且,這個只是個『意外死亡』case,你千祈不要自作主張啊!還有,不要忘記,你已四十三歲,快可以『咬糧』啊!」

高孚沒正面回應Wasabe。

「好了,我們喝夠了,走吧!我來埋單。」Wasabe喜歡高孚,除了他處事公正,正義感爆棚,就是「搶埋單」的性格。
但Wasabe不知道,高孚沒告訴他當天和郝振熹司機的談話。

(轉載自CUP magazine 2010年2月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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